“當身邊人離世後，所有遺憾都寄托於紙紮，纸扎做起這些紙紮不再是赛博來自‘天地銀行’的超大麵額鈔票，也不是祭祀成堆的金元寶。”這個清明，代烧定制阿嶽手裏的纸扎做起訂單早已排滿期，紙紮定製是赛博一個耗時間的活，他的作息日夜顛倒。
31歲的阿嶽，在B站自封祭祀區up主，僅一年時間，他的“超現實手作坊”賬號就吸引了十多萬粉絲。視頻中，小米SU7、iPhone、遊戲卡帶、錄取通知書，一件件精美的紙紮被製作出來，再付之一炬。火苗躍動，這場賽博祭祀裏，年輕的紙紮匠用雙手，托舉起一個個生者的情意。
01/在線紙紮匠，生死“擺渡人”
中午，阿嶽的手機聊天框突然湧入好幾個客戶，忙著回複消息，他匆匆對付了幾口午飯。臨近清明節，定製紙紮訂單催得急，他得付出更多時間和精力。
做紙紮生意一年來，阿嶽漸漸在圈裏有了名氣，有香港、台灣的同行專門跟他進貨。網店“超現實手作坊”不僅有數碼產品、生活物件，也有寵物罐頭、狗窩，還開通定製服務。如今，阿嶽一個月大概會接15至20個定製訂單，一天可發出20多個包裹。“簡單物品兩三天，複雜單子要一周，經常推翻重做，生活節奏基本都被打亂了”。
阿嶽做的紙紮象棋栩栩如生
定製的東西“越精致越好”，阿嶽給紙紮手機附上電話卡和充電器，上官網仔細觀察汽車的構造，打版十幾次直到對方滿意。折紙的一個弧度、一種顏色，不起眼，卻或許是最重要的細節，細訴著一段段故事。
折紙輕薄，承載著“喜歡”的份量。“他很愛玩遊戲，我們一起在eve開艦隊，一起在星露穀種地，幻想著建造我們現實的小家。他善良脾氣好，那麽好的人，走的那天躺在救護車上念著我的名字，握著我的手說不要哭，不要怕。”這位留言的委托人，阿嶽記憶猶深。7年戀愛長跑，剛步入婚姻殿堂半年，丈夫卻意外離世，委托人用承載愛意的Switch和遊戲卡帶寄去思念。每一件物品，都可能藏著兩個有情人的回憶，重逢時藉此相認。征得同意後，阿嶽將故事搬上自媒體，播放量過百萬。
紙紮Switch遊戲機上架後很受歡迎
隨著自媒體出圈，有年輕委托人找到阿嶽。一名小女孩在哥哥的遺物中發現一枚吧唧（badge，指動漫、遊戲等周邊中的徽章）——星穹鐵道的符玄。兄妹倆年紀相仿，喜歡互相叫對方的外號，小時候常常一起搗蛋，相約成年後去看漫展，如今隻剩一人。阿嶽做了6枚寄了過去，讓逝者在另一個世界繼續熱愛。
找阿嶽定製的人，往往有自己的堅持，給閨蜜的折疊手機一定要是小米的，爺爺給自己托夢指定要一個電子體重秤，“可能老頭子在那邊想健身”。許多想法出乎阿嶽意料，評論區有人害怕到了那一天，身邊人不清楚自己的喜好，還催著他開了預定通道。
一場名為來不及的遺憾，一份放不下的執念，凝結在紙紮中。
清明前夕，紙紮店紛紛上架小米SU7，新奇款式在網上掀起熱議。早在去年，阿嶽就接到了一份委托，小米官宣造車不過三年，生命卻經不起等待。阿嶽上官網扒圖片，用上手繪技術，花了一周時間琢磨細節，打樣三四遍後，車子栩栩如生。
去年夏天，有委托人定製了一份南開大學錄取通知書。姐姐因為心理問題輕生，家人考慮到委托人在備戰中考，沒有及時告訴他這個消息。命運以一種令人扼腕的方式，悄然按下了青春的暫停鍵。如今他想彌補遺憾，讓火焰捎去姐姐生前的掛牽。這是阿嶽做的第一份錄取通知書，後續還做了五六單。委托人大多是想和家人分享喜悅，一紙通知書載著幾代人的希冀。
委托人給姐姐定製的南開大學錄取通知書
斯人已逝，無數生者卻被困在原地。
“可以做衛生巾嗎？還有手機，以及一封信。”去年9月，一份B站私信讓阿嶽感到困惑。對這個領域不太熟悉，阿嶽設計了許久，成品出來，有人評價“還以為是買來的包裝”。愛是常覺虧欠，女孩寄去這樣一封信：“媽媽，給您做了衛生巾和手機，衛生巾您生前一直舍不得用，說是怕浪費錢，現在女兒有錢了給您買。您好久都沒跟我說過話了，我猜您是沒有手機才沒跟我說話的，媽媽我很想您。”女孩曾有過輕生念頭，如今她想好好活著替媽媽完成夢想，那一刻，阿嶽的心也潮濕了。
“她還不到一歲，光禿禿來，也光禿禿走”，今年春節前，一位母親找到阿嶽，“擔心孩子在下麵冷”，讓阿嶽做了一年四季的衣服。過年闔家歡樂，母親的心依然緊緊掛念著早夭的孩子。後來有好玩的好吃的，她都會找阿嶽帶給孩子，仿佛阿嶽與他們的生命也有了牽連。
委托人給媽媽定製的衛生巾、手機、信件。
02/命中注定做這行
紙質、墨水、膠水，阿嶽細致考量每一個細節，沉浸在日複一日的打磨中。淩晨四點，阿嶽結束手中的活計，窗外傳來鳥鳴聲。
“小時候算過命，說我天生就是幹這行的料”，算是一種命中注定。阿嶽的家鄉在湖南郴州，家裏有個小平房，小學二年級時，小平房一樓搬進一位做紙紮的大叔。阿嶽從小就對這些五花八門的手工品感興趣，常常進出紙紮鋪，蹲在大叔旁邊幫他打下手。2013年高中畢業，聽說廣州有“能玩電腦”的工作，阿嶽跟隨家人來了廣州，一腳踏進了彼時還是朝陽產業的電商行業。從打雜工到倉儲打包，再到客服、美工運營，他像一顆不停旋轉的螺絲釘。十多年過去，在廣州成家立業。
人的一生，總會遇上幾場告別。家族肝癌史帶走了阿嶽的爺爺和父親，前些年，外婆也離世了。每逢深夜，阿嶽總在想，如果自己有一天也在50多歲離去，對他來說什麽是最重要的？是每年多掙幾萬塊錢，還是去做更有溫度的事，如何與死亡和解，阿嶽感到迷茫。親人相繼離世，阿嶽養成了一個習慣——去網上和實體店挖掘新奇紙紮和家人分享，“會感到失望，今年我買了紙紮，過兩年還想買一些有新意的，發現還是之前的風格”。
2023年，阿嶽在電商行業來到第十年，從一窮二白的倉管，做到靠手藝吃飯的視覺統籌。年底，阿嶽辭去電商工作，將自己在軟件設計上的技能，投入紙紮這個全新賽道。他還去了“中國殯葬第一村”河北米北莊考察，流水線的產品大多粗糙，阿嶽決定走手工定製路線。一猛子紮進全新行業，他並沒有無所適從，“仿佛天生就該做這個”。
拿到圖片，3D建模，添加手繪，打印圖紙，切割，折線，組合。網店貨架上，便宜的如一台“iPhone”定價43.9元，貴的如大件“勞斯萊斯”定價549元，賣得最好的是智能手機。定製單流程複雜極耗人工，則定價189元起。阿嶽算了一筆賬，紙張、墨水這些材料他都用好的，紙類產品怕擠壓，用五層特厚紙箱來包裝，拋棄這些成本，一個月純收入四五千。最昂貴的是時間成本，“以前搞電商，接觸了很多女鞋、女包產業，還做過客服，擅長和人溝通”，阿嶽心思細膩，成了大家喜歡傾訴的對象。
定製鋼琴紙紮從建模、圖紙到成品
“我的家人不解，說你跟人家聊這麽久，有沒有收錢？我說沒有。”阿嶽享受與人分享故事的感覺，好像本來不完整的自己，被這些故事拚湊起來。“當對方描述令我非常動容的事情時，我自己也經曆了一場新的人生。”有一次，委托人跟阿嶽聊完，有五六個小時，“我都感覺自己不能動彈了”，那種巨大的情緒籠罩著他，有悲傷，也有久久不能忘懷的溫暖。阿嶽也會時常覺得壓力大，“和家人朋友說不太適合，他們不是很讚同我做這行”，明明有更好的賺錢技能，為什麽要這樣呢？他自己也講不清楚。
03/在“賽博祭祀”裏告別
昏黃燈光搖曳，火舌席卷灰燼，在阿嶽接手的訂單中，六成寄給委托人，四成會幫忙代燒。“清明節接到了挺多代燒訂單”，一開始阿嶽並沒有上架代燒服務，想著親手燒去更有紀念意義，後來有委托人提出不方便，讓他幫忙代燒，“您可以幫我代燒然後做成視頻嗎？聽說隻要更多人記得她來過，她就能存在更久時間，直到我下去和她相遇。”
阿嶽焚燒紙紮，把委托人的故事做成視頻，彈幕裏天南海北的觀眾聚在一起，為逝者祈禱和祝福。他才意識到，“我在傳遞一種力量，被遺忘才是真正的死亡，逝者也希望人們可以記住他。”祭祀文化被阿嶽稱作“中式浪漫”，傳統的祭祀儀式逐漸不適應現代社會，他琢磨哪種油墨會產生更少煙霧，適合安全燃燒，為他人延續這場浪漫。
大多數委托人都願意將自己的故事公開，有曾經沉溺於離別情緒無法自拔的人，現身評論區告訴大家，“不要學我，我這樣是不好的”，將自我修複的心路曆程表達出來。有一次，一名女孩趕在生日前給爺爺定製了一塊小蛋糕，阿嶽連夜做成，分享到平台，人們聚在評論區替爺爺祝她“生日快樂，成為嶄新的大人”。B站、小紅書、抖音各平台加起來收獲十幾萬點讚，“她說那是她最喜歡的一次生日，收到了全國各地網友的祝福”。
紙紮版庫洛米小蛋糕
“我希望這種跑單越多越好”，阿嶽笑言，最好是自己的產品大家永遠用不上。開放預定後，年輕小夥子小太半夜找上阿嶽，給自己定製一根台球杆帶走，那天夜裏小太想了很久，幾個小時後跑去跟阿嶽退單。病床的夜晚黑沉沉看不見光，他感覺自己沒辦法等到收貨那一天。雖然退了單，小太不知道和誰說話，還是喜歡找阿嶽。一天淩晨五點，小太激動地跟阿嶽說，“醫生告訴我，配型成功幾率很高，我不用死了！”他久違地感覺肚子很餓。“之前在病房，看到日出覺得離死亡又近一步，現在覺得能看到日出就有希望，謝謝up主，也謝謝大家的祝福！”他在評論區留言道。
不隻是阿嶽，人們在生命之河互相擺渡。B站網友“裏哢退休”安慰小太，自己年輕時也在鬼門關走過一遭，“食物中毒急性多器官衰竭，躺在EICU心髒停了兩次被Lucas打樁打活。當時以為自己真要死了，還好我打贏了複活賽。”網友“繁星”給早夭的孩子指路，“你去找一個姓楊的奶奶，她戴著兩個耳環，很喜歡小朋友，我們剛給她燒去很多錢，讓她請你吃糖”。網友“紅豆沙”分享了一封給爺爺寄去的大學錄取通知書，“金元寶疊著好久沒有動靜，錄取通知書一下就著了。我爸說，你爺爺念著這個呢。”爺爺1966年高考，本是去北大的苗子，父親選錯了科，隻上了大專，如今他考去了北京。去北京上大學的路，三代人走了58年。
紙輕情義重，思念化作符號傳上雲端，在這場年輕人聚集的賽博祭祀裏，素昧平生的網友們結成了祭祀搭子，一起學會好好告別。
躍動的火苗點燃生者的希望
（為保護受訪者隱私，文中姓名皆為化名）
采寫/剪輯：南方農村報記者李豔
策劃：蘇曉璿 肖婉琦
圖片/視頻素材：受訪者提供
